非惟若書之說為然也，昔者齊莊君之臣，有所謂王里國、中里徼者。此二子者，訟三年而獄不斷。齊君由謙殺之，恐不辜；猶謙釋之，恐失有罪。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齊之神社。二子許諾。于是泏洫，剄羊而漉其血。讀王里國之辭既已終矣；讀中里徼之辭未半也，羊起而觸之，折其腳，祧神之而槀之，殪之盟所。當是時，齊人從者莫不見，遠者莫不聞，著在齊之《春秋》。諸侯傳而語之曰：“請品先不以其請者，鬼神之誅至，若此其憯遫也?！币匀魰f觀之，鬼神之有，豈可疑哉！

——《墨子·明鬼》

解析：盟誓中的誠信原則、契約精神與司法儀式

從《墨子·明鬼》中記載的“王里國與中里徼”案，可以看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通過盟誓解決糾紛的理念和方法。文中的“盟齊之神社”即指在齊國神社歃血盟誓。清代惠士奇在解釋“有獄訟者使之盟，其禮蓋如此”時，就引用了“王里國與中里徼”案。作為中國先秦政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盟誓制度廣泛適用于天子分封、諸侯分宗、法律訴訟乃至于日常的生活中。運用在訴訟中的盟誓，作為一種糾紛解決機制，可以為當代司法實踐提供有益啟發(fā)。

1.盟誓制度的誠信內(nèi)涵與失信懲戒機制的構(gòu)建

《周禮》將“司盟”一職置于秋官司寇之下，會盟各方就某事約定好各自的義務為“盟”，而表達愿意堅守盟約的決心并自我設定好背盟之罰則為“誓”。按照《周禮·司盟》的說法，“有獄訟者，則使之盟詛”，即讓打官司的人先各自發(fā)誓，表明各自的無辜，如果有罪的話，則甘愿接受神罰。可見，盟誓隱含著信守盟約、愿受罰誓、尊重盟約的理念，這與當今時代司法裁判的誠信原則有相通之處。伴隨著“神權(quán)”向“強權(quán)”的過渡、宗法的衰落以及成文法的出現(xiàn)等，作為糾紛處理機制的盟誓逐漸式微，而社會契約和法律成為解決糾紛的重要手段，但盟誓隱含的信守承諾之精神卻延續(xù)至今。

先秦時期的盟誓制度具有很強的宗教屬性，與當代相比，促使個體信守承諾的內(nèi)在驅(qū)動確有不同，但誠信原則的司法價值和功能顯而易見。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誠信原則給予法律條文適用的彈性，填補了法律約束的空白，擴充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quán)，有利于平衡社會各方之利益。充分重視誠信原則的價值，要求失去誠信者應受相應的懲罰，因此建立健全失信懲戒機制是應有之義。

2.盟誓活動的契約屬性與多元化解紛機制的完善

先秦時期的盟誓活動具有契約的屬性。關(guān)于盟誓的誓詞，《左傳》稱為“載書”。鄭玄注云：“載，盟辭也。盟者，書其辭于策，殺牲取血，坎其牲，加書于上而埋之，謂之載書?！边@里載書的性質(zhì)其實就是一種雙方訂立的契約，意味著平等獨立的個體，愿意自己約束自己，通過協(xié)商而非逼迫的方式達成雙方兼顧的交易。盟誓之“盟”在于文書契約的形式，倚重的是刑律的懲罰；盟誓之“誓”在于口頭承諾的形式，倚重的是神靈的威懾。可見，盟誓之作用在于“所以周信也，故心以制之，玉帛以奉之，言以結(jié)之，明神以要之”。無論是儀式還是內(nèi)容，盟誓都有契約之屬性，反映了盟誓者對契約的尊重與認同，更體現(xiàn)了通過和平方式協(xié)商解決爭議并自愿遵從的價值取向。

如果雙方都能崇尚契約精神、和平協(xié)商解決爭議，則不僅有利于節(jié)約資源，也有利于在自愿遵從的基礎上徹底化解矛盾。在當前構(gòu)建全民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之大背景下，發(fā)展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成為必經(jīng)之路。將訴訟、仲裁與人民調(diào)解、司法調(diào)解等多種解紛方式結(jié)合起來，形成優(yōu)勢互補，既能緩解案多人少的矛盾，又能從根本上化解矛盾，貫徹情理法相融合的準則，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3.盟誓斷案的司法儀式與庭審活動秩序化的保障

先秦時期的盟誓能讓盟誓者誠實陳情，如有不實則甘愿遭受神明處罰，這除了源于對神明的敬畏以及極端迷信的威懾，也與盟誓的儀式感有關(guān)。“盟齊之神社”“鑿地為坎”“修筑高臺”對于場所有所限定安排；“剄羊而漉其血”“殺牲取血”“歃血”“宣讀載書、昭告神明”等對于儀式與過程有詳細設置，這些極為復雜又極其莊重的程序，協(xié)同構(gòu)筑出一個超越了世俗形態(tài)的神性場域。在該場域中，參與主體通過宣誓陳詞等儀式，喚醒了盟誓者對于這一活動的信仰、尊崇與敬畏，凸顯了此種儀式無可置疑的神圣性。由此形成的盟誓者內(nèi)心敬畏，直接影響到后續(xù)的誓約自愿遵從的程度，也給司法者斷案裁判提供了重要的價值參考。

盡管儀式天生具備宗教性的色彩，但并不意味著只有宗教屬性的活動才能發(fā)揮儀式的價值。訴訟程序尤其是庭審活動中對司法儀式、司法秩序的要求，對于維護司法權(quán)威、形成法律信仰具有重要意義。庭審活動的秩序化、規(guī)范化，既意味著當事人的訴訟權(quán)利得到有效保障，也為訴訟權(quán)利的有序有效合法行使提供了程序上的保障?？傊?，對司法儀式的尊重讓庭審更加莊嚴，讓法官更規(guī)范自我，讓當事人更講求誠信、更信任法律。即便是在線上庭審大力推行的當下，線上庭審的秩序化、規(guī)范化也應當是關(guān)注的重點。

（文章節(jié)選自崔亞東主編的《法治文明溯源：中華法系經(jīng)典案例解析》，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