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7日至8日，第四屆海絲中央法務區(qū)論壇在福建廈門舉行。本屆論壇由海絲中央法務區(qū)建設工作領導小組、國際商事爭端預防與解決組織（ICDPASO）主辦，廈門市海絲中央法務區(qū)建設工作領導小組承辦，國際商事爭端預防與解決組織秘書處協辦，法制日報社、亞洲多元爭議解決研究院（AIADR）、新加坡國際仲裁中心（SIAC）支持，主題為“法治保障改革 開放促進發(fā)展——以海絲中央法務區(qū)建設服務保障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來自法務機構、科研院所、高校、企業(yè)、社會組織等200余名海內外嘉賓參加了本次活動。

主論壇環(huán)節(jié)由福建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黃海昆主持。九位出席會議嘉賓圍繞論壇主題發(fā)表主旨演講。現將他們的發(fā)言予以摘登，以饗讀者。

以下內容是最高人民法院審委會委員、民二庭庭長、聯合國上訴法庭法官高曉力的主旨演講節(jié)選。

最高人民法院審委會委員、民二庭庭長、聯合國上訴法庭法官高曉力

隨著經濟全球化以及全球經濟周期性調整，跨境破產案件越來越多，社會各界越來越關注跨境破產法律制度和實踐，因此我想利用今天這樣一個機會，向大家簡要介紹跨境破產司法合作的中國實踐。

首先向大家簡要介紹中國法院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的法律依據和基本情況。

現行的中國企業(yè)破產法第五條為中國法院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提供了基本法律依據。企業(yè)破產法第五條第二款明確規(guī)定，對于外國法院發(fā)生法律效力的破產案件的裁判，涉及債務人在中國的財產，要向中國法院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的，中國法院根據締結、參加的國際條約或者是根據互惠原則進行審查，在不違反中國法律的基本原則，不損害中國國家主權、安全和社會公共利益，不損害在中國境內債權人合法權益的情況下，中國法院將予以承認和執(zhí)行。實踐中，人民法院根據這條規(guī)定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

根據這個規(guī)定，事實上兩條途徑，一個是根據國際條約，另外一個途徑就是在沒有條約的情況下根據互惠原則開展。

首先看國際條約。多邊條約領域，目前沒有對中國生效的關于跨境破產的多邊條約。從性質上說跨境破產屬于國際民商事司法協助范疇，也因此從法律的表述中可以看出企業(yè)破產法第五條第二款和民事訴訟法關于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民商事判決這類司法協助的法律依據是非常相似的。

但是，破產確實有它獨特的地方，也因此，在海牙國際私法會議致力于在外國法院民商事判決承認和執(zhí)行領域達成多邊條約過程中，包括《選擇法院協議公約》以及《承認和執(zhí)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公約》中，都明確排除了破產事項。中國積極參與了這兩項公約的談判，中國政府也簽署了《選擇法院協議公約》，但即便未來立法機關批準這兩項公約，也無法適用于破產事項。

中國和世界上30多個國家簽署了雙邊民商事司法協助條約，這些條約中絕大多數都規(guī)定了相互承認和執(zhí)行民商事判決的條款。我們認為，這些條款中沒有明確排除破產事項，因此，在實踐中法院可以根據雙邊條約關于相互承認和執(zhí)行民商事判決的規(guī)定，承認外國法院關于破產程序的裁決。比如，在2001年，廣東佛山中院就根據中國和意大利民事司法協助條約，承認了意大利米蘭法院作出的破產程序裁決。這是關于條約途徑。

在沒有條約基礎的情況下，人民法院可以根據互惠原則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對于互惠原則，法律沒有進一步解釋，實踐中是靠人民法院在個案中不斷豐富對于互惠原則的理解。長期以來，我們逐漸形成了從事實互惠到法律互惠到推定互惠越來越開放的解釋互惠原則的司法態(tài)度。

去年，上海三中院就根據互惠原則裁定承認了日本東京地方法院的民事再生程序裁決，源于注冊在日本的公司在日本根據當地再生程序法進入破產程序，當事人在上海有財產，所以在中國法院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該日本破產程序裁決。上海三中院根據互惠原則作出裁決，承認了日本啟動的再生程序，同時允許日本律師作為類似于管理人的角色在中國境內開展相應履職。

也是在去年，北京一中院裁定承認了德國亞琛地方法院關于破產程序的裁決，而且也批準管理人在中國履行相應的職責。此外，我們也是根據互惠原則承認了新加坡法院破產程序的裁決。

這就是人民法院適用企業(yè)破產法第五條第二款，依據雙邊民商事司法協助條約和互惠原則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的基本情況。

中國法院所作出的破產程序裁決要在外國法院得到承認和執(zhí)行，是要依據外國相關的法律制度，由外國法院對中國法院的裁決進行審查，最后作出是否予以承認和執(zhí)行的決定。

我們看到，外國法院積極承認和執(zhí)行中國法院作出的破產領域的裁決。比如，在2014年浙江尖山光電重整案中，浙江海寧法院的裁決就得到了美國新澤西地區(qū)聯邦法院的承認。此外，在北大方正、清華紫光以及海航集團這些重大破產重整案件中，中國法院的破產裁決得到了英國、美國、比利時以及新加坡等國家法院的承認，而且這些國家的法院都積極協助中國破產管理人在當地開展相應的履職行為。

在內地和香港特別行政區(qū)之間，我們也積極推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方面的探索。在2021年5月，最高法院和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簽署了《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相互認可和協助破產程序的會談紀要》，隨之，最高法院專門發(fā)布了試點意見，指定上海、廈門、深圳三個地區(qū)的法院開展試點，對于認可和協助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破產程序進行實踐。

但是在此之前，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一直都在適用普通法規(guī)則，對內地法院的破產裁決予以認可和協助。比如，早在1999年廣國投案中，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法院就對內地法院作出的破產裁定予以了協助。這是我們一國之內不同法域之間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的情況。

第二，中國法院在2006年企業(yè)破產法實施以來近二十年的破產審判實踐，為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企業(yè)破產法為中國法院辦理破產提供了法律依據。隨著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以及營商環(huán)境建設，近年來，破產案件從2017年的2000件發(fā)展到2023年的近3萬件，人民法院通過辦理案件，充分發(fā)揮破產程序“出清”與“挽救”雙重功能，推動高質量發(fā)展。很多法院進行了積極探索，特別是上海和北京的法院，以參加世行的營商環(huán)境評估為契機，以辦理破產為牽引，不斷提升辦理破產的能力和水平。

廈門中院打造了中國首個跨境破產司法協助平臺，通過這個平臺，線上申請、交流、查詢，提升辦理跨境破產案件的質效。到目前為止，中國法院已經形成在中級法院層級設立了18個專門破產法庭，99個清算與破產審判庭的專業(yè)審判力量；同時，指導全國范圍內的機構破產管理人7905家、個人破產管理人1260人，推動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了231家管理人協會。

此外，最高法院開通了全國企業(yè)破產重整案件信息網，目前已經公開案件近7萬件。這些是近年來中國法院開展破產審判工作所積累的豐厚實踐。

在立法機關的支持下，最高法院單獨或者是和其他部門共同發(fā)布破產領域的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有30多項，為辦理破產提供了具體指引，統一了裁判尺度。

中國法官積極參與跨境破產領域司法合作交流。比如，中國法官作為觀察員，參加了新加坡最高法院發(fā)起的司法破產網絡會議，參加了中國和法國法律交流周、中日韓法官圓桌會，還有亞洲破產改革論壇等等，在這個過程中和其他國家的法官共同就跨境破產領域的前沿、熱點問題進行交流，互學互鑒，不斷形成共識，為拓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奠定了基礎。

最后，企業(yè)破產法修改已經納入第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guī)劃，全國人大財經委經過長期努力，準備出了比較成熟的法律修改建議稿。在這個過程中，最高人民法院作為修改草案起草小組的成員單位積極提出了意見和建議。期待這個草案盡快進入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討論日程。這次修法有望吸收聯合國貿法會《跨境破產示范法》的部分內容，專章規(guī)定跨境破產司法合作的內容，這也是中國加強涉外法治建設的具體表現之一。未來如果得到順利通過，必將為中國法院下一步開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提供更加充分的法律依據。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對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作出了全面部署，其中明確提出“健全企業(yè)破產機制，探索建立個人破產制度”，這無疑為我們指明了努力方向。我們將不斷完善破產領域的制度和機制，不斷豐富辦理破產的實踐，不斷推動跨境破產司法合作，為高質量發(fā)展積極貢獻法治力量。